在2025年2月21日《红歌会网》上读到“季羡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”一文,文中引录了季羡林的两段话。
第一段是他在1999年写的话(查《知网》,刊载于1999年4月《红岩春秋》),他说:
——所谓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,是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一场空前的大灾难,这一点现在几乎没有人敢反对了。我个人认为,我们眼前的首要任务,不是追究哪一个人或哪一些人的责任或者罪行,而是不要放过这个千载难遇的机会。研究一下它产生的原因,真实公正地记录下它发展的过程,给我们后世子孙留下一点难得的经验和教训,使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不要再蹈覆辙,不要再演出这样骇人听闻的悲剧。我认为,这是我们这些亲身陷入这场浩劫的人们的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我现在痛苦地发现,浩劫结束才不过二十来年,今天再同年轻人谈到浩劫中的一些真实的情况,他们竟瞪大了迷惑的双眼,认为我们是谈“天方夜谭”,是“海客谈瀛洲”,他们决不相信的。......我们许多人的血白流了,性命白丧失了,应得的教训白白放过了。说不定到了什么时候,气候和环境一旦适合,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又会在我们神州大地上重演。
第二段写于1976年1月24日,以《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不容诬蔑》为题刊载于那天《人民日报》第3版,有当日报纸照片为证。全文如下:
——去年七、八、九三个月,教育界刮起了一阵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、否定教育革命的右倾翻案风。这是在新形势下的一场尖锐的两个阶级、两条路线的斗争。我们决不能等闲视之。
他们散布了许多奇谈怪论,其中也包括了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攻击。说什么,知识分子的积极性调动不起来了。运动一来,就批知识分子。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看了十分气愤!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老知识分子。我有解放前后、文化大革命前后新旧对比的深切感受,特别是对党的“团结、教育、改造”知识分子的政策的深切感受。我可以用说不完的事实来驳斥他们的肆意诬蔑。
文化大革命前的十七年,修正主义路线统治学校。我是搞印度古代语文的,这种语文不能说一点用处也没有,但当时有人把它吹得神乎其神。这很适合我当时的心情。我尾巴翘得天高,连一点起码的“自知之明”都没有了。至于世界观的改造,对于我来说,“只如秋风过耳边”了。回想起来,照这样滑下去,真不知要滑到什么地步。
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,确实是非常及时的,完全必要的。在这场斗争中,我们知识分子也获得进一步的改造和提高。
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斗、批、改的舞台,工人宣传队开进了北京大学。学校开始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进行教育革命实践,在这时候,我的头脑开始有些清醒,多少有一点“自知之明”了。在这时候,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才真正得到贯彻执行。对于象我这样的老知识分子,宣传队的同志们用毛主席的教导,热情地帮助我们提高政治觉悟,可花费了不少心血呀!我在改造世界观的道路上,有时候前进两步,后退一步。然而他们总是耐心等待,允许别人犯错误,也允许改正错误,允许有思想反复。只要一有点进步,就立即予以表扬。就这样,我终于有了一些进步。可是现在竟有人说运动一来,就批知识分子。这倘非无知,即是别有用心。我们要坚决予以回击!
奇谈怪论的制造者摆出一副为知识分子“请命”的架势,实则居心不良。毛主席教导说:“知识分子也要改造,不仅那些基本立场还没有转过来的人要改造,而且所有的人都应该学习,都应该改造。”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呢?我们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把我们拖回到精神贵族的老路。世上无难事,只要肯登攀。在改造世界观的道路上,也要有这种精神。我们坚决在毛主席指引的金光大道上阔步前进。
如果不考虑时代的变迁,很难想象这两段话竟出于同一个人,而且都是那么情真意切,铿锵有力,可是立论却截然相反。
季羡林,早就耳闻其名,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大贡献,但知道他有一大堆极响亮的头衔,被奉为“大师”、“泰斗”级的人物。可真正让他名传四海的是他一本20万字的,出版于1998年的《牛棚杂忆》,作为他留给后人关于那十年的历史记录。“牛棚”一词由此发明,立刻成为热门词。
季羡林在此书中对挨打挨骂受欺侮的控诉确实令人同情。可是,与他在人民日报上写的文章对不上号呀!不是说“热情地帮助我们提高政治觉悟”吗?不是说自己“有解放前后、文化大革命前后新旧对比的深切感受”,“可以用说不完的事实来驳斥”那些“肆意诬蔑”吗?怎么到了1998年,就只剩下《牛棚杂忆》里的血泪控诉了呢?大家都知道,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在《人民日报》上登载文章的,只有被树为典型和代表的人才有此殊荣,也是对作者的莫大的肯定和褒奖。从文章内容可知,当时正值特殊年代最后的一场运动,季羡林无疑是以积极的姿态投入那场运动的。当时的人们对那场“反击”运动大都不太理解,季羡林能有这样的表现,至少表明其政治敏感性是很出众的了。
核对一下,原来,所谓“牛棚杂忆”,其实只是集中在北大“打派仗”期间八个月的事。那场大运动起来之初,身为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、教授的季羡林按理也属于“学术权威”之列,但因他“头上没有辫子,屁股上没有尾巴”,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。后来北大陷入两大派的派性斗争,发展到打砸抢的武斗。季羡林如果和大多数北大师生一样安分守己的话,他本可以继续做一个快活自在的逍遥派,可是,不知是不甘寂寞还是政治敏感性起作用,他却“毅然决然”地投入其中一派,用他自己的话就是“自己跳了出来”,还成为东语系的一个头面人物。据他所说,他是在看到周培源——一位中央点名保护,名列周总理保护名单的著名科学家带头之后加入同一派的。(不过,在做最后选择之前,据他所说,曾经经历了一段脚踏两只船的过程。)加入打派仗之后,就如他自己所说的:“不加入一派则已,一旦加入,则派性就如大毒蛇,把我缠得紧紧的,说话行事都失去了理性。”在这种“失去了理性”的派仗中,季羡林不幸被暂时得势的对立派关押起来,被称为“牛鬼蛇神”,这就是他发明“牛棚”一词的来历。(这个词后来被人泛用在干部参加劳动的“五七干校”上,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。)
对那场大运动略有所知的人都知道,毛泽东对当时的派性斗争,特别是北大、清华等几所著名高校进行了严厉的批评。在多次批评仍不悔改的情况下,毛泽东派工人宣传队进驻北大等各高校,平息了派仗。对派仗负有责任的几大“领袖”也受到惩处。季羡林得以重获自由,显然得益于工人宣传队平息了派仗。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,他恢复了党组织生活,还恢复了一级教授的工资,并全部补发先前被扣发的工资。所以,他感谢“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斗、批、改的舞台,工人宣传队开进了北京大学”,对他“有点进步,就立即予以表扬”,而他也积极接受工宣队的再教育,“在改造世界观的道路上”“终于有了一些进步”,并非空口白话,至少在当时,应该确有实情。
这就是季羡林在那场大运动中的大体经历。他说,要“真实公正地记录下它发展的过程,给我们后世子孙留下一点难得的经验和教训”,可是关于那整个十年他要给读者和后人留下的,却只剩下他所刻意渲染的那八个月“牛棚”生活所呈现的图像。以他的政治敏感水平,他不会不知道,造成他“牛棚”生活的主要原因,是干扰那场大运动,造成大运动偏离原定航道的派性斗争,是源于知识分子之间因“唯我独尊”,争权夺利而内斗的恶果。可是他只字不提伟人针对知识分子脱离工农,脱离群众的大多数,搞“以我为中心”,一再提出严厉批评的事实,把自己曾经那么恳切地感谢伟人派工人宣传队进驻北大,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肺腑之言也都“忘”得一干二净。这是一个大学者给后人留下真实历史的诚实的态度吗?
由于作者本人陷入派性之斗是那八个月“非人”遭遇的因素之一,所以,季羡林对是否发表这本书犹豫了许多年。他其实在1989年就写好了初稿,1992年完成定稿,但直到1998年才拿出来发表。他自己也承认:“这有点违反了写书的常规。读者会怀疑,其中必有个说法。”他在接受采访时透露了一点“私心”:当年的“两派都搞打、砸、抢,甚至杀人,放火,都是一丘之貉,谁也不比谁强。如今再来讨论或者辩论谁是谁非,实在毫无意义”,而“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多半是十年浩劫中的对立面”,他们会不会“认为我是秋后算账派,私立黑账,”是在“打击报复”他们呢?这局面实在太令人尴尬。
不过,季羡林很快就不觉得尴尬了。他的《牛棚杂忆》“在极短期间竟成了一部畅销书”。他在自己所写文章中不仅绘声绘色地描述:这本书“同一些名星、名主持人,名演员的书共同陈列在街头、巷尾、地铁、车站的小书摊上”,“找我签字者络绎不绝”,而且毫不掩饰地搬出别人的赞颂之语,说他写这本书“就达到了光辉的顶点”,得意之情,溢于言表。
季羡林之所以对发表这本书一直踌躇不决,一个更重要的原因,他自己说,是期待着别人先写。他想:“一些元帅、许多老将军,出生入死,戎马半生,可以说是为人民立了功。”相比自己的遭遇,他们才是真的冤屈,“心里难道会没有愤懑吗?为什么不抒一抒呢?”为此,他用“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”,“罗织罪名,无限上纲,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”这样的语句去激发那些老革命功臣心中的愤懑,呼吁他们赶紧出来“抒一抒”。
既然如实披露历史真相是“不可推卸的责任”,又何必等这等那呢?是不是觉得,别人写了此类文章,形成气候,他再出这本书就不会招惹麻烦了。直到1998年,他已87岁高龄,恐怕来日不多,而且看准“现在几乎没有人敢反对了”,才把此书抛出。(此书由权威的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,说明正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。)由此看来,这位老先生政治上不仅敏感,而且十分谨慎小心,善于把握时机。
从他的政治简历来看,确实如此。1941年留学德国学习古印度语,1946年回国,任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教授兼系主任。1948年,他与胡乔木有交往。胡动员他加入共产党,他说他“胆子小,不愿意冒这个险”。但刚解放的1950年,他就提出了入党申请。在高校思想改造运动中表现积极,担任了文学院和法学院思想改造领导小组组长。1956年,他被吸收入党,成为解放后第一批入党的老知识分子。后来的一系列政治运动,尤其像反右那样的大的政治运动,他都是“左派”积极分子。这是后来他在那场大运动初期的风暴中未受冲击的原因。他在1956年45岁时就评上一级教授,当上中科院社会科学部的学部委员,还当上全国政协委员、北京市人大代表,一路顺风,是那个年代享尽好处的红人,用他自己的话,就是好“到头了,还有什么争的?”如此得益之下,做出 “坚决在毛主席指引的金光大道上阔步前进”这样的表态,应属情理之中。
可是,在伟人逝世以后,气候变了,季羡林的口气也随之变了。他在一篇题为《做一个真正站起来思考的人》的文中说:“回顾解放后50年,有30年时间我们没有站立起来,历次运动毫无例外地指向了知识分子”。曾经被他“用说不完的事实”所驳斥的 “肆意诬蔑”,整个颠倒过来,变成他新时期著文立论的中心观点。他的与时俱进的变化继续给他带来好处,如他自己所说:“不但翻身起来,而且飞黄腾达,‘官’运亨通”,各种荣誉铺天盖地而来,被捧到天上去了。
解放后几十年都“没有站立起来”,这种话竟然出自一个刚一解放就申请入党的人之口!伟人那句“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”,说出了几乎所有中国人对新中国成立的共同感受。谁能想到一贯表现积极的季羡林,他的内心感受却一直是与广大普通民众截然相反!
不是站着,那又是个什么状态呢?这不禁让人想起了伟人曾经对旧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人,用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”来形容。因为没有真正的思想根基,就会“在空中飞,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”,只能像“墙上一蔸草,风吹两边倒”。网上看到,有人把这个现象称作“皮毛定律”,指一些文人没有信念,失去自我,而功利心比普通人更为强烈,于是就依附权势,变成附于皮上的随风抖动的“毛”。
季羡林在接受采访时坦言道:“每个人都想趋吉避凶嘛,这是人的本性”。恐怕这就是他的为人之道,也就是“识时务”的意思。对这样的文人不必苛求,他在自己的领域(如古印度语)中的研究也是一种学问,但决计不可把他涉及政治的那些话当真,奉为敬仰和学习的对象,因为他自己也不见得相信自己所说的话。
最后要补充一点的是,季羡林一直期待着那些老革命出来像他那样“抒一抒愤懑”,他“日日盼,月月盼,年年盼;然而到头来却是失望”。相反,在苏东剧变和腐败频发的警示下,老革命中许多人对当年的大运动有了新的看法,发出伟人“比我们早看五十年”的感叹。(季羡林对这些都无动于衷,却跑到台湾去在胡适墓前抒发了久藏心中几十年的思念之情。)毕竟在那些老革命们的心目中,共产党的宗旨远比个人的冤屈得失重要得多。看来,尽管都有着“共产党员”的身份,但底子还是不一样的。